李焕才是我市乡土作家,现任市文联副主席、市作家协会主席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主要从事小说、散文创作,著有散文集《海岸的年轮》、小说集《乡村舞女》、小说《夜游》等。其中,长篇小说《青龙湾》获得2012年海南奥林匹克花园长篇小说大奖赛优秀奖,作品《生男生女》获得2014—2015年“海南文学双年奖”二等奖。
在儋州,如果问你,会唱山歌吗?你摇头。人家马上说:哦,你不是儋州人。的确,山歌已经和儋州人血肉交融。
儋州人都是听着山歌长大的。刚生出来,躺在摇篮里,阿公阿婆的山歌声就在摇篮边荡漾,伴着你入睡。呀呀学语了,大人就教你念山歌,你巴拉巴拉跟着念出一句,大人就赠给你热烈的笑声和掌声。长大了,山歌不时在你的身前身后蹦达。儋州人肚里装满山歌,张开嘴,山歌就脱口而出。
人家喂猪在哼着山歌,煮饭在哼着山歌,做工在哼着山歌,走路也哼着山歌……即便是说话,山歌也活泼在语言中;尤其吵架,山歌嵌在话语中角力,言辞活泼生动,机敏激烈,妙趣横生。儋州山歌是儋州人在生活和劳动中创造出来的,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可以拿山歌来表达,语句活泼、机智、灵动,有生活的灵性和质感。
儋州人拿山歌来对话,拿山歌来说事,拿山歌来教化,拿山歌来传递信息,又拿山歌来娱乐……在儋州,山歌不仅是一种艺术,更是儋州人的另一种语言。
儋州山歌每句七字,四句一首,讲究平仄和押韵,有七绝诗的体式,念着韵律和顺节奏性强,唱起来婉转流畅,富有音乐的美感。都说当年苏东坡来儋州,就唱七绝诗和春梦婆对山歌,一唱一和,一对一答,趣味盎然。
千百年来,扎根在儋州这片沃土上的山歌根系发达,又尽量吸收外来文化的元素,不断补充,不断丰富,加上历史的滋润,岁月的打磨,已经形成一个完整而又独特的艺术形式。尤其儋州山歌生于乡土,长于民间,蕴涵地方文化的特质,浸润着百姓的智慧,流动着生活的韵味,情感在里边律动,表现手法又灵巧,唱的人满嘴流香,听着入耳生情,动人心魄。据说,那年郭沫若来儋州,听到儋州山歌,激动不已,当场赞叹说:儋州山歌不亚于唐诗啊!
儋州山歌表现形式很活泼,有对歌、放歌、清唱、吟唱、表演唱、念词等等,不一而足。儋州人唱山歌,不局限于特别日子,不局限于特定场景,更不局限于歌手;不管什么人,什么时候,在什么地方,情之所至,随之歌出。
所以有一首山歌唱道:
儋州自古歌如海,
山歌多似百花开;
人人都是山歌手,
山山水水是歌台。
儋州的空气四时弥漫着山歌的韵律,随着你的呼吸吐纳,山歌就涤荡你的心神,让你时时感觉悠然自得。但是,人在儋州,突然一天听不着山歌,心里就渴渴的,就感觉没着落。
那天,我们想饱尝山歌大餐,一行人到乡下采风。来到一个岔路口,我问一个放牛的小姑娘:小朋友,五湖村怎么走?
小姑娘抬头瞥我一眼,唱:
你去五湖不识路,
问路正逢指路姑;
四湖之上六湖下,
夹在中间是五湖。
我们朝中间那条土路走去,到了。
村口一棵大榕树遮天蔽日。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树下的一张藤椅上,戴副老花镜,目光透过镜片落在一本山歌集上,摇头晃脑唱山歌。只见他时而引吭高歌,时而低声吟唱,时而掩卷不语。一群上了年纪的男人女人围坐在四周,情随歌动,忽而欢快愉悦,忽而紧张沉闷,忽而黯然神伤……那老人在唱长篇叙事诗《孔雀东南飞》改编成的叙事山歌。儋州人喜欢拿历史故事编成山歌,认不认得字的人都听懂。山歌的元素融入故事的情节,推波助澜,生色升华,唱出来如诉如泣,入耳又入心。
听了一会,见村里走来许多人,走出村口,朝东边走去。
打听,六湖村人在请歌爸歌妈来对山歌。我们也跟着去。歌爸歌妈就是专业山歌手。儋州人说:世上最聪明的人,就是歌爸和歌妈。不假,歌爸歌妈非常了得。这七字四句讲究平仄讲究韵律的山歌,他们即兴唱出,要多少有多少,唱个几天几夜没完没了。农闲时节,村里人就请来歌爸歌妈,连续对几场山歌,唱个天昏地暗,听个如醉如痴。
一个宽阔的晒谷场上搭着帐篷。黑压压的人坐在谷场上。歌爸和歌妈面对面坐在中间。歌爸手持葵叶扇,歌妈手抓折叠扇,你来我往地唱和。对歌其实就是赛歌,比个上下高低。他们指物为题,即兴对唱。这个唱来,出题古怪刁钻,设圈置套,以难倒对方;那个对出,峰回路转,妙句横生,化险为夷。这边以理服人,追情逐理,情理相济;那边引经据典,有史有实,无懈可击。唱到情急时,这方挥动葵叶扇信口念出,有词无曲,如发连珠;对方甩开折扇手舞足蹈,人随声动气势凌厉……不管争斗如何激烈,男的唱出,韵律节奏毫不差错;女人对回,声情并茂也不含糊。听歌的人被歌声牵动,情不自禁,忽尔为这边鼓掌助威,忽尔为那边喝彩壮势……
听完一场对歌,暮色苍茫了。踏着夕晖走出村口,一阵歌声随彩霞飘过来,如幽咽泉水下滩,像清风滑于花底——那是有人在野外放歌,唱道:
釆花来织山歌句,
儋州歌美似唐诗;
一首山歌飞出口,
山山水水闹春潮。